丛冉。

秋水抱着剑长久的站在剑渊山崖边。

像这样的地方自然极少会有人来，是以当初在这里发生一些事情的痕迹依旧存留于山崖之上。

譬如半截断笛，一滩血污，还有崖壁上那些被剑意不断侵蚀却又离奇的保存在人世的血肉。

风雪依旧剑渊外萦留，无处不萧瑟。

秋水站到那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前，有些不明白，妖主要她来这里看什么？

这里又曾经发生过什么，值得让她一个追寻自我真相的人来看？

命运是注定的，但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交错的。

不知为何，秋水却是突然想起了妖主的这句话。

人会站在正确的节点。

但未必会是正确的时间。

秋水站在崖前沉默了许久。

什么都没有去想。

没有想起那个熟知青牛五千言的书生。

也没有想起谣风那个小镇的那座无名坟墓。

只是转身离开了这处充斥着万古剑意与一些熟悉剑意残留的剑渊。

丛冉城都便在剑渊旁边并不远。

秋水下了山崖，踩着沉寂的积雪走入了那座城都。

城中街道人流匆匆，撑着覆满了大雪的伞穿梭在城间。

秋水抬头看了一眼，在如絮飞雪中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地方，而后缓缓走了过去。

依旧是酒家。

秋水掀开帘幕走进去，看着柜台后的掌柜平静的问道：“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带剑的红衣女子？”

掌柜有些奇怪的看着这个抱着剑的女子，想了想说道：“见过，大约在几个月前，那天生意不太好，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——镇妖司的叔司被人追杀着逃了走，所以我在街上看热闹，他们当时是三个人吧，一个大概是你说的穿着红衣的带剑女子，一个背着书箱也拿着剑的书生，还有一个抱着琵琶的青衣女子。”

掌柜说着有些犹豫的看着秋水，说道：“你确定是要找他们吗？我听说他们当中的那个青衣女子似乎不是人，是一个存留人间的大鬼。”

秋水沉默少许，说道：“知道了，多谢。”

并没有问当时红浸珊他们的动向，而是在柜台前站了少许，神情有些迟疑，而后看着掌柜的说道：“来壶酒。”

来壶酒是一个笼统模糊的概念，在一番交谈之后，秋水要了一壶寻常的酒。

并不烈，却也不会显得寡淡的酒。

但其实什么酒都不重要。

因为秋水从来都没有喝过酒。

只是突然想尝试一下那种人间盛赞的醉意朦胧是何感觉。

将剑系到了身后，秋水小心的抱着那壶酒出了门，因为她没有多少钱，那些还都是一路来偶尔得到的一些，事实上壶中只有半壶左右。

自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勾芺那般终日无事便饮酒看着人间——镇妖司的俸禄向来极高。

帘幕垂下，那些酒家中的嘈杂瞬间淹没于风雪，秋水背着剑抱着酒壶小口喝了一些。

滋味并不怎么出众，甚至不如秋水那条河的水过瘾。

秋水自然明白这是为什么。

以白衣当年的话而言，所谓修行，大概便是以天地元气将自己变得不像人，自然会像冥河之人一般对于许多人间事物无法有太深的感受。

只是纵使如此，当年白衣青莲他们，亦或勾芺红浸珊都是极少见离开酒。

大抵是自求心理安慰。

是这样的吧。

秋水抱着酒边喝边沿着城中街道随意的走着。

对于某些人而言，所谓醉意，不过是一些自我掩饰情绪的谎言。

籍此才可以对于人间许多事情装作不在意。

就像我是疯子，你与我说这么多有什么用？

我喝醉了，你与我说这么多有什么？

秋水停在某处店铺的屋檐下，半倚着那些寒意犹盛的墙壁，一言不发的看着街上来往的人们。

好像有些醉意的样子，但是又好像没有。

眼中只是落满了风雪。

或许是因为身后所负剑的原因，并没有人上前问一下像极了饮酒求醉茫然女子的秋水。

丛冉是黄粱剑客最后的挣扎，对于负剑之人自然不少见。

但是终究也不多见，只是偶尔见到雪中头戴雪笠背着剑穿梭而过的一些剑客。

在黄粱剑道式微的年代，那些剑客们的装束依旧沿袭很多年的模样。

但只是徒然而已。

秋水这般想着。

却又很快撇开了那个念头。

半壶酒很快便喝完了，秋水叹息一声将酒壶随意的丢弃到雪中，而后继续沿着长街向着前方走去。

丛冉城都自然不止一处酒家，先前那一家便在城头，而另一家却是要往城中去很多。

秋水走到酒家前。

看着那面时而便被掀起的帘幕，却是沉默了下来。

沉默为何而来？

若能说清，自然不会留给沉默。

留给的沉默的，大多难言。

或许是因为怀疑，或许是因为徒然。

站了许久，秋水才掀开帘幕走了进去，相比于那处酒家，这里似乎要显得安静一些——只是相对而言。

里面的人们依旧交谈着，只是没有先前那般杂乱。

秋水站在柜台前，正要问那个问过无数遍的问题，却是听见角落一桌有人在小声说着一些事情。

隐隐听见了“京都”、“镇妖司”之类的字眼。

秋水想着自己剩下的那些钱，大概还够买几个半壶酒，犹豫了少许，没有再问那个问题，而是要了半壶酒，不动声色的在那桌人旁边坐了下来。

“你在这里说这样的话，不怕那个疯子便在丛冉？”

“据说已经死了，又怎会在这里？”

“怎么回事？”

“好像是京都发现了他的心脏，而后被当今陛下一剑扎穿，你说你要是心脏都不在了，你还能活着吗？”

“他们那样的人，谁能说得准？再说了，我还是不怎么相信，毕竟他是镇妖司仲司，又怎么会这样说死就死？”

“镇妖司司主不还是说死就死？听说当初京都失守的时候，京都镇妖司中的人已经死得差不多，现在勾芺再死了，谁来管住那些妖族？”

......

秋水倒了一杯酒，却是许久没有喝下去，只是久久的沉默着。

忽地有些胸闷。

放下了那杯酒，秋水转头看着那几人，平复了一下情绪，问道：“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，京都那边又怎么会让你们知道？”

那几人正自顾的说着，突然便听见有人插进了这话题，转头看了眼秋水与她身后那柄并不寻常的剑，最开始说那个传闻的人迟疑了少许说道：“京都自然没有传开，但是我有个堂兄在京兆尹手下，是他偷偷告诉我们的。他担心勾芺死去，原本关于妖族的一些计划会有变动，特意提醒了一下我们。”

秋水沉默了少许，看着那人说道：“多谢。”

“不必客气....为什么要说多谢？”

那人有些犯懵。

再看秋水时，她已经起身离开了酒家。

秋水心情有些沉重出了酒家，看着满城风雪，有些犹疑不定。

那人说的并非没有道理，人间没人敢随便造镇妖司或是勾芺的谣，从当初所有人都觉得是镇妖司的参与两个皇子才会死在京都，但始终无人提到台面上便可以看出这一点。人间之事，大抵不会空穴来风。

但是一如先前另一人的质疑一般，像勾芺那种人物，又如何说死便死，还是死在陛下手中？

倘若放在明天心入驻京都之前，尚且可以接受，但是明天心几乎将京都那些巫鬼之人驱逐尽，京都又如何能够做到杀死勾芺？

更何况，如果勾芺真的死了，先前在白河遇见妖主之时，他为何闭口不提这件事情？

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便是京都关于勾芺发生了一些事情。

秋水这般想着，让自己平静了下来，而后向着城门而去。

不管如何，终究她要去看一眼。

京都的位置处于白河丛冉墨阙地戍四地当中，从丛冉到京都的距离自然不会太远，当然若是以人间行进速度而言，自然需要数日。

但是秋水自然不会以寻常的方式过去，天下第一行走法门是鬼术越行，但是人间终究最快的是剑道。

譬如当初勾芺在高辛陷入绝境，而八师兄的剑从远在槐安东海的磨剑崖到高辛，不过瞬息之间的事情而已。

只是未曾到达八师兄那种地步，瞬息万里终究只是妄谈。

秋水以剑光而行，自然不过半日时间，便出现在了京都。

探寻的行路与只是为了到达某个地点的赶路，自然速度要差上不少。

相比于丛冉，京都遭受了先前那次槐安大军攻城之后，防守皆是严了许多，且因为镇鬼司的那些事情，此时已然进行了封城，四处都可见一些士兵警惕的巡逻着。

秋水悄无声息的到来，自然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，借着风雪掩饰，很轻易的便进入到京都之中。

事实上，相比于先前那一次来京都，这一次毫无难度可言，当时的京都镇妖司一众人尚在，明天心亦是活在人间，虽未禁严，但是却比现在要危险许多。

看着那些风雪中警惕走过的士兵，秋水倒没有刻意的去藏匿什么，将秋水剑化入体内，从一旁某户人家外面顺了把伞，便平静的走在大道之上。

京都行人有些稀少，反倒不如丛冉或是一些人间小镇，毕竟才始遭受过失守之事，前不久又似乎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，人们自然没有再出门闲逛的心情。

看见秋水这般堂而皇之的走在大街之上，一队巡逻的士兵倒还来好意提醒了一番，说是京都最近并不安宁，如无要事，尽量留待在家中。

秋水一面谢过，一面说有些急事，也便搪塞过去。

转过街角，秋水便进了一条巷子，当初跟着勾芺终日在京都晃悠，对于京都地形自然不算陌生，穿过柳河雪桥，再转了几条巷子，秋水便到了京都镇妖司那条深巷中。

只是令她有些没想到的是，过往从来无人戒备的镇妖司深巷，亦是有着几人带着刀在巷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闲逛着。

秋水在巷外沉默了少许，心中有些忐忑。

但是好在镇妖司外几人似乎只是普通人而已。

秋水平复了一下心绪，撑着伞便往里走去。

那几人看见秋水时便将目光转了过来，待到秋水在镇妖司门口停下时，才有一人伸手拦住了她，警惕的问道：“有事？”

秋水点了点头说道：“小女子有急事，想要找一下仲司大人。”

那人听见秋水这句话，上下打量了一下她，似乎有些迟疑，而后语气有些不自然的说道：“仲司大人目前不在司中，还请回吧。”

秋水看了一眼几人，有些失望点点头，说道：“好吧。”

那人扶住腰间的刀，伸手向巷外。

秋水转身做出便要离开的模样，只是走了一步，蓦然将手中伞收拢，身形转了过来，瞬息之间便将几人一并打晕过去。

巷中依旧一片沉寂，先前那些动作并没有弄出什么声响，大雪铺满，几人倒下去的声音亦没有多大。

秋水收回如剑探出的伞，走到镇妖司门口，看着那一处已经被重新刻下的石碑，那是勾芺的血，她自然能够感受得出，看了少许，秋水伸手推开了镇妖司的门。